父亲的包子铺
2019-05-15 15:22 新东方重庆学校 王寒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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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里有家赵包子,远近闻名,于是我们出发,去寻找关于包子的记忆。
早晨八点钟,古城赵包子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古朴的门面小开着一道两扇的门,门的两边各亮着一口大窗,透过左边的窗子朝里看,一张张食客的脸埋下去又抬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右边窗里女掌柜撩开覆在簸箕上的棉布,一钳子三四个,把热气腾腾的包子装进口袋,人们或手提菜篮,或夹公文包,男女老少,排成一列,眼巴巴地渴盼着柜上的包子。少则二十个,多则四十个,顾客们提着一口袋包子,笑容满面地走出门去。
径直走进里间,猛听见“砰”的一声,是包子铺的主人赵刚在摔打面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的额上沁着汗水,每一次都把面团举到齐眉那么高,然后重重的摔到案板上。听明我的来意,他稍微停下手中的活计说:“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下午三点钟可以吗?那个时候你再来。”
向他告辞,从屋里退出来,透过案前的一扇玻璃朝里看,这时赵刚已经坐下来了,身旁还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稍大、身型富态,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瘦些静些,三人围着面盆那么大的馅儿缸,手速飞快,一秒一个赵包子。
“有什么都可以问我,三十岁以后我就没吃过别家的包子了。”一名食客叫住了我,转过头去,见他已近中年尾声,正夹起包子小心翼翼地蘸红油。我问好吃吗?他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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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男子名叫郑强,今年62岁,赵包子开张时整好30岁,一晃32年过去了。郑强家就住在阆中古城,离赵包子不远,转过两条街巷,步行十分钟就到了。一周之内,郑强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少则三四次,多则六七次,只要一想到赵包子的味道,他就会来。郑强对这种习惯甘之如饴,一种食物,32年如一日地吃,居然吃不腻吃不烦,居然从内心深处有依赖,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和郑强一样的人不少,小到古城,大到阆中,没有人不知道赵家的红油包子,即使是古城以外的居民,逢上有空、嘴馋,就不辞辛劳地早起、乘车,稳稳当当坐在店内,等待一盘熟悉的赵包子端上桌来。
包子的鲜美,在乎馅儿,也在乎面儿。赵包子的面皮,一般要经历6到10个小时的发酵,酵出来的面皮绵软而兼具嚼劲,可以在嘴里翻转几个来回;用热毛巾将肉擦拭干净,切成条状,去除血水以后搅拌成馅,放进冰箱备用,这道工序,一般在头天夜里完成。第二日将肉馅放入调料拌匀,此时再加进生葱,可以保存葱的清香。蒸熟后的包子有婴儿拳头那么大,淀粉的甜和肉汁混合均匀,芬芳的香气充满鼻腔和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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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再到赵包子门前时,门已经上了锁,一群老头老太太支了两张方桌,围在门前打长牌。听其中一位老太太说,赵刚和家人就住在铺子里,于是顺着铺子旁的巷道走进去,一方七八平米的小院子展现在眼前。赵刚的后门边上拴着一只黑狗,很凶,不停地吠叫。我鼓了鼓气,探着身子敲敲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屋里有动静,赵刚伸出脑袋说:“你真准时。”
对比早晨的喧哗,下午的包子铺只能听见门板外传来模模糊糊的笑声,光线阴暗,却也十分柔和,赵刚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容貌,今早紧张的神色此刻得到了放松,但这种放松又好像是写进他性格里的一串密码,因此他做得到凡事宽容、大肚,只对自己严苛。
“听说你家的包子铺已经开了三十年了?”我开始采访他,从听闻而来的信息当中被提及最多的开始问起。他抬起下颌思索起来,回答到:“是,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开了这家包子铺,我今年已经37岁了。”
1978年以前,赵刚的父亲赵忠明是国营餐饮公司里的一名厨师,因为在面食制作上表现出超乎同辈的天分,他被安排专事白案。赵忠明祖上有地主成分,房屋在土改中被国家收管,一家人过着拮据的生活,1984年,改革开放的浪潮逐渐从城市扩展到农村,敢作敢为的赵忠明终于坐不住了,他从国营公司辞职,自己摆开摊子干。
开张之初,店里什么都卖,闲暇时分,赵忠明便当起货郎,他把糕点、面食装上板车,沿街兜售。赵忠明的手艺逐渐有了不错的口碑,过了一年,赵包子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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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赵忠明开始精简品种,从此店里只卖小包子。根据赵刚的回忆,这段时间是包子铺生意最鼎盛的时期,但那时候铺面最多开到十点,因为必须关起门来,处理从三个炮兵团来的大订单,最多的时候,要赶在下午之前做出1500个包子。人手不足,赵忠明就从乡下找来几个踏实肯干的学徒。5岁的赵刚守在父亲和哥哥姐姐们身边,看他们用几个深缸发面、拌馅,小小的面团被大拇指按进一道小槽,不多不少的馅料精准地填进槽里,拇指与食指并用,捏合圆槽,搁放蒸笼。这道工序在赵刚的眼前演绎千万次,日夜交换,赵刚童年中的那些日子,每天都在等待军队的面包车。
198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裁军100万,面包车不再来了,包子铺的忙碌稍淡,但却与清闲沾不上边。这时候的赵忠明每天晚上12点就要起床做包子,因为等到两三点钟,缫丝厂的工人就要下班了,那是包子铺的第一批客人。那些年,缫丝厂效益良好,工人们钱包都蛮鼓,一天的辛劳后,吃上几个赵包子,是对自己最好的犒劳和安慰。这么喧闹一阵子,天将破晓,6点的闹钟响起,渐渐就有上早课的学生围拢来,购买今日份的早点。9点,古城的夜消失殆尽,上班族们、买菜的家庭主妇们,是今日赵包子的最后一批食客。
2002年,传统缫丝厂销路闭塞、效益下滑,众多工人下岗,紧接着就面临了倒闭。赵忠明的起床时间从晚间12点,调整到早晨3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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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同学们总是追在我背后喊‘包子’,这可能是从前遗留下来的对商人的歧视。”赵刚笑着对我说,“虽然当时的我十分讨厌这个称呼,但它带来的愤怒从来没有影响过我对父亲的敬佩。”赵刚顿了顿,继续告诉我,童年中自己对父亲的印象常常是酵面的背影,封存好第二天要用的酵面和肉馅后,父亲会睡上一觉,等到半夜,便起身开始第二天的工作。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是父亲与他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时间的墙,直到赵刚16岁那年,他才真正融入了父亲的生活。
1998年,刚刚升上高中二年级的赵刚因为功课不好辍了学,开始跟着父亲做包子。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赵刚对包子有感情,上手特别快,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包包子的速度就提了起来,跟着父亲磨练三年,当中的门道也摸索得差不多了。
2012年,因为常年的饮食、作息不规律,加上患有遗传性脑溢血,赵忠明中了风,赵刚顿感肩上的重担,而卧病在床的赵忠明却仿佛从严苛的时间表中解脱出来,变得像个孩子,他爱吃爱玩,身患糖尿病却从不忌口,专喜甜食,因此与赵刚发生过许多次争吵,赵刚觉得,他和父亲的关系竟然整个调换过来了,仿佛他是那个父亲,而父亲才是那个孩子。
2015年,赵忠明病逝,时至今日,赵刚依然深深记着父亲的教导:白案上,一年四季,酵面拌馅,都要凭口感和手感,要让别人吃得舒服,自己觉得合适。赵刚今年37岁,和父亲一起经营包子铺的15年是他离父亲最近的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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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想起早晨走进包子铺时见到的那一幕,那一幕突然变得意义重大,漫漫人生旅途中,我只是不经意地路过了这家店,路过了赵刚和他父亲的故事,但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玻璃窗后的场景,都在他们的人生当中不断重复并预示着某种重要的含义。赵包子的三十年,几乎是阆中三十年历史的缩影,它见证了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共同的记忆,同时也成为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
不那么忙的时候,赵刚就从里屋出来,给食客们舀汤,到前台帮忙,遇上几十年的熟人就随便聊上几句,赵包子不仅仅是赵家的一份生计,更是他们的生活,是过去的情感汇聚的地方。现在,赵刚大约沿袭了父亲的时间表,早晨3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即便偶尔逢上腰痛头痛,也咬着牙挺下去。只是每到寒暑假,都会给自己和家人放一段长假,陪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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