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闲话丨兴衰仰光

俞敏洪

2020-01-02 13:22

  仰光河

  到缅甸来之前,就知道缅甸的母亲河叫伊洛瓦底江。伊洛瓦底江发源于中国察隅县,在中国境内叫独龙江。伊江从北到南纵贯缅甸全境,江水滔滔不绝,为缅甸人民提供了生生不息的水资源,也孕育了缅甸最早的文明。缅甸古城曼德勒和蒲甘,都坐落在伊江边上。

  但仰光并不在伊洛瓦底江边上,而是在另外一条河边上,这条河就叫仰光河。仰光河地处伊江三角洲,上游通过运河和伊洛瓦底江相连。原来,仰光和全世界的连接,英国统治时期全球货物的来往,都是通过仰光河进行的。仰光河在下游非常宽阔,三万吨以下的货船,可以直接驶到仰光城市边上的码头。仰光曾经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城市之一,是这条仰光河哺育了这座城市的成长。沿着仰光河向里,就是仰光的老城区。英国风格的街道和建筑鳞次栉比,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可惜这些美丽的建筑,多年苍老失修,到处青苔斑驳、水迹铁锈,显得十分颓败。

  到了仰光,一定要看一下仰光河,我提出来到仰光河边走一走。导游一脸为难,说河边好像什么也没有。我对大江大河有着天然的热爱,还是坚持要到河边去。司机把我们送到河边,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宽阔的大河本身就足以激动人心,何况还有堤岸、水泥地和停靠着船只的码头。

  更让我欣喜的是,水泥地上居然有烧烤摊,正在烤着可能是从河里捕上来的罗非鱼。沿江的码头上还有人在卖煮好的菱角。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食品了,赶紧买了一小袋以饱口福。菱角也是我们江南水乡的特产啊,从小就吃。我惊喜地发现码头上停靠的小船,可以把人渡到河对岸去,赶紧让导游和其中一艘小船联系,告诉他我们不渡到河对面去,但能不能出同样的价钱,在河里面开船转一圈。船夫欣然同意,于是我们上了小船,小船用拖拉机一样的发动机推进,驶进了波涛汹涌的仰光河。真有驾一叶之扁舟,凌万顷之波涛的感觉。

  转一圈20分钟回来,饱览了两岸风光,船夫只收了差不多25元人民币(3000缅币),非常开心地咧着嘴一直笑。上岸后,我们直接坐到烤鱼摊边上,尽管导游反复说不卫生,我依然置之不理,点了一条烤鱼,要了一瓶啤酒,坐下来开心地吃了起来。其实中午涛哥在很有名的思特兰特酒店(Strand Hotel)安排了午餐,但我依然没有忍住要在路边摊先饱餐一顿。这种面对大江,把酒临风的感觉,我是不会放过的。

  仰光郊区的棚户房

  吃完午饭后,涛哥提议到仰光郊区的棚户区去看看,这里可以看到缅甸在社会变革中出现的另一面。棚户区在莱达雅地区,需要沿着仰光河边的公路往上游走,然后再跨过仰光河到达另一面。随着缅甸的民主化,海外到缅甸来投资的人越来越多,缅甸人除了农业以外,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建工厂的地点一般都是在城市周围,尤其是在仰光周围。投资到哪里,老百姓的工作机会就在哪里。莱达雅地区是工厂密集区,所以必然有大量的外来人口聚集在这里。这里的基础设施和住宿条件,当然达不到发展的需求。很多人拖家带口过来了,找到了工作却找不到住房,于是老百姓只能搭建棚户。

  我们过了河,车沿着马路开,就开始看到马路两边出现了棚户。棚户越来越密集,连成了一片。马路有斜坡,房子就是前面接马路,后面用棍子撑起来,一家连着一家,密密麻麻。大部分的棚户都是沿着马路或者沿着河边搭建,已经初具规模。缅甸南部天气常年炎热,所有的棚户都是四面透风,估计下雨的时候,只有头顶一方是干的。棚户的上下水都得不到很好的解决,下水如何排放没有看出来,估计直接排到河里了,上水就是几家合用一个手工抽水机。抽出来的水是微黄色的,不知道他们是否当作饮用水,感觉真的有点问题了。但是我们走过去,住在窝棚的人都怡然自得,一副轻松的神情,似乎我们的担忧是多余的。我去过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也到过孟买的贫民窟,这些贫民窟很拥挤,但并没有书中描述的那样惨淡和恐怖,大部分人依然过着日常忙碌的生活,邻里之间关系很好,更加有互帮的精神。

  仰光的棚户区还没有形成规模,但是如果政府不管理,就会积重难返,如果遇到传染病,很容易不可控制。缅甸人迁徙,都是一家一家完整迁徙,因此除了居住问题外,还有孩子们的教育需要解决。我们走过的时候,发现很多孩子都在马路边上玩,不知道他们平时是不是有学校可以上学。

  缅甸还有一个规矩,如果一个人占据一块土地,一定时间之内没有主人来把他们赶走,他们就可以合法占据这片土地。所以,这片棚户区如果时间足够久,可能就会清理不了了。我觉得缅甸政府应该提前策划,为这些迁徙的人造廉租房,这样可能才是长久之计。想想中国的管理还是蛮有效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棚户区,现在大部分人都有正常的房子住,不能不说是中国社会管理的重大进步。

  茵雅湖

  仰光城里最美的自然风景所在是茵雅湖。注意这里的茵雅湖不是著名的茵莱湖。茵莱湖就是那个渔夫用脚划船的美丽湖泊,离开仰光好几百公里远呢。

  茵雅湖原来是没有的,后来在1883年的时候,英国人在这里建了一个水库,这个水库就是现在的茵雅湖。原来湖是在城外的,后来仰光扩展,湖就被城市包围了。现在湖的周围都是高档的住宅区和宾馆。昂山素季被软禁的房子,就坐落在湖边上。还有仰光大学的校园,也坐落在湖边上。

  从棚户区回来后,大家说找个地方坐一坐,休息一下,不约而同想到了茵雅湖。我们一起来到湖边上由韩国Lotte(乐天)集团来建设的Lotte Hotels and Resorts,濒临湖边的一座现代化高楼建筑。宾馆的大堂直接面向开阔的湖边,从落地窗户看出去美丽风光一览无余。茵雅湖湖面广阔,绿树环绕,岛屿萦回,沙鸥翔集,蓝天白云之下一片祥和。我们坐在大堂里,一边喝着咖啡红茶,一边欣赏美丽的风景,不知时光之流逝,度过了一段下午悠闲的时光。本来很想到湖边去走一走,但外面艳阳高照,天气暑热,而且宾馆也没有直接通向湖边的道路,只能作罢。

  仰光大学

  当我听说仰光大学(University of Yangon)就在茵雅湖边上,离开我们休息的地方不远,我就坚持要到仰光大学看一看。最初的缅甸就只有一所大学,那就是仰光大学。曾经仰光大学是东南亚最著名的大学之一,后来由于军政府统治、打压言论自由、教育资源严重流失,再加上经济衰退导致大学办学经费不足,仰光大学的影响力就越来越弱,到最后连很多最基本的系科也有点开设不起来了。

  仰光大学起源于1878年,比北京大学还要早。最初,印度加尔各答大学在这里建立了一个附属学院,这是仰光大学的前身。英国殖民地政府用学院来培育经营、管理类人才。1920年,学院更名为 “仰光大学”,模仿英国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办学体制,吸纳整个东南亚的优秀学生入学,一时英才如云。从仰光大学毕业的著名缅甸人有:昂山,缅甸国父,缅甸民族英雄;巴莫,英属缅甸总理;昂山素季,昂山的女儿,缅甸民主政治家;吴努,缅甸总理;吴奈温,缅军之父;吴丹,第三任联合国秘书长。其中吴奈温建立起了缅甸军政府,实现独裁统治,把缅甸从一个已经走向富裕的国家,带成了全球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和世界上所有优秀的大学一样,仰光大学也是自由思想和争取个人权利的发源地。在英国统治时期,三个全国性反对英国统治的大罢工(1920年、1936年和1938年)均爆发于此。在军政府统治时期,这里一次次爆发过反抗高压统治的学生运动。尤其是1962年7月,军队在吴奈温的指使下,冲进仰光大学校园,镇压了要求恢复民主的抗议学生,导致百余名学生被射杀。缅甸也以这次悲惨事件为起点,进入了长期的军人统治时期,从此缅甸的所有领域,几乎都进入了全面衰退状态。

  我们开车来到仰光大学门口。大学门口左右都有仰光大学字样的牌子,一边是缅文的,一边是英文的。门口没有门卫把守,汽车自由出入。进入校园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一直通到学校最著名的毕业礼堂,顾名思义就是毕业典礼在这里举行的礼堂。马路两边绿树掩映之中,有一些二三层楼的不高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远远看过去墙壁灰暗,斑驳陆离,感觉好久没有维修的样子。院子里杂草丛生,整个校园露出一股颓败之气。但从校园的规模看,马上能感到那曾经是一座辉煌的大学。

  我们在校园走了一圈,没有碰到学生,可能是因为点灯节学生放假,出去了,也有可能学生本身就很少在校园里活动。整个校园没有一点大学校园应该有的青春气息和活力。一个政府的封闭落后,差不多剥夺了几代人接受真正教育的权利,也让这个国家本身变得虚弱不堪。在校园有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的系科就没有几个,都是英语、地理、历史、哲学、心理学、法律等一些基本学科。

  据说缅甸大学老师工资极低,而且以女老师居多,大概平均工资相当于人民币1500元左右。没有好教授,自然也就教不出真正的好学生,整个缅甸面向未来发展,人才断档特别厉害。原来大学毕业了很多学生也找不到工作,毕业即失业,使得大学学习不再有真正的吸引力。据说军政府时期,为了限制人的流动,要求全国学生只能在当地上学,所以仰光的学生才能在仰光大学读书,这样,一所本来招收全东南亚优秀学生的大学,就变成了圉于一角的地方性大学。

  不知道仰光大学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昔日的荣光。我们知道,一所大学的发展,和这个国家的综合实力和经济能力有着重大的关系,如果没有综合实力就请不起优秀教授和购置先进的教学设施,也就不太容易培养出优秀的学生来。缅甸的社会秩序已经恢复,经济也开始增长。仰光大学也已经开始有所起色,和云南师范大学等结成了姐妹学校。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看到仰光大学为缅甸的未来培养出色的人才。一个大学的兴衰,象征着一个国家的兴衰。我们在大学门口,唏嘘感叹了半天。

  汽车开出校门,一个美丽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拦着我们的车,让我们购买她手里的茉莉花串,小女孩纯洁无暇的笑容,让我不忍心拒绝,几乎把她手里全部的花串都买了下来,还多给了她一些钱。小女孩留下一个无比动人的笑容,高兴地蹦蹦跳跳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但愿她长大以后不要再以卖花为生,而是能够走进仰光大学去读书。那个时候的仰光大学,一定会是一所充满学术活力的优秀大学了吧。

  和中国驻缅大使馆工作人员交流

  从仰光大学出来后,涛哥说中国大使馆知道我来了缅甸,问我是否愿意到大使馆和工作人员交流一下,说可能不少人还当过新东方的学生。这次到缅甸来,本来也是因为涛哥的邀请而来的,所以涛哥的安排,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在去大使馆之前,涛哥先安排我去了中国文化交流中心。这是一个半官方的活动中心,有点像一个培训中心,大概一千多平米,里面有中国云南贵州地区少数民族的图片展示,中国蓬勃发展的图片展览,还有图书馆、上课教室等。缅甸老百姓凡是感兴趣的,都可以到这里来参观学习,算是中国对外的一个窗口。

  参观完中心,就驱车到了大使馆,两地相距很近。大使馆占地面积不算小,应该有十几亩地,里面的设施相当完整,有健身房、露天游泳池、室内篮球馆等。办公楼的墙上,挂着历任大使的照片,中间最有名的应该是耿飙。耿飙后来做到国务院副总理、军委常委国防部长。

  中国驻缅甸大使陈海接待了我们。和大使寒暄之后,我来到会议室,里面已经有四五十个工作人员就坐等待。大家对我还是比较熟悉,至少熟悉我的故事,所以一介绍气氛就活跃起来,居然还有在新东方工作过的员工,现在在这里大使馆工作。我随口问了一下有没有北大的,结果五六只手举了起来。一问才知道,基本都是在北大东语系缅甸语专业毕业的。他们笑着和我说,我们学的缅甸语,不到这里来做贡献还能到哪里去?我很开心地和大家进行了交流,先把新东方的现状和大家陈述了一下,然后讲了一下我的人生态度以及后半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无非是要把后半生献身给农村和山区孩子们的教育事业等等。随后进入问答环节,和大家就学习、职业、个人发展、孩子教育等进行互动。活动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宾主尽欢而散。

  晚上,涛哥希望我和当地的华人企业家也交流一下,于是安排了聚会。把仰光当地最大的华人商业集团缅甸金山集团的李松枝董事长一家四口都请了过来。李先生已经是华人在这里的第四代华人,深深扎根缅甸。儿子现在是公司总裁,孙子在高三读书,都是一表人才。在军政府时代,华人们也受到了很多冲击,公司和财产被没收,很多华人就离开缅甸,远走他乡,去了新加坡、香港、加拿大、南美洲等地。但更多的华人还是坚守在了缅甸,终于等到了军政府退居幕后,缅甸再次自由开放的时代。幸亏当时军政府只没收财产,没有像印尼一样,对华人大开杀戒,得以保存了华人的血脉。

  今天在仰光的华人有几十万人,是一支仰光未来发展的有生力量。李先生一家发达之后,没有忘记缅甸这片土地,历经艰难痴心不改,先后为缅甸各地援建了一百多所中小学,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我后来到缅甸中小学考察,发现大部分学校校舍极其破旧,所以帮助建校舍绝对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李先生一家还在仰光建立了短期培训学校,帮助华人子弟培训英语和中文,这个业务和新东方的业务有点接近。宾主欢聚一堂,互通有无,聊得特别开心。

  饭后,我问缅甸有没有夜市,回答说今天刚好是点灯节,在靠近中国城的地方,有很热闹的夜市。于是我们一行兴冲冲跑到了夜市,发现真是人山人海。沿着一条大街,一溜摆过去,各种小吃、用品、服装等。居然还有小摩天轮等游乐设施。逛街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每个人脸上都落出开心的微笑。这种熙熙攘攘的地方,大家也不担心安全问题,据说小偷也很少。缅甸人心气都比较平和,这可能和整个民族都信仰佛教有一定的关系。到现在为止,大部分的缅甸家庭,还会把自己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送到庙里出家一段时间。在缅甸,如果你没有出过家,据说会被人一辈子瞧不起。现在,开放给这个民族重新带来了活力,加上佛教的精神,在平和中发展,真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

  参观完夜市,回到宾馆,已经晚上10点多,今天刚好是农历十月十五,皓月当空,明媚地俯瞰着灯光下的仰光城。我经不住这美丽夜色的诱惑,了无睡意,就换上游泳裤,在宾馆露天游泳池里畅游了半个小时。边游边想起了苏东坡的《夜游承天寺》:“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苏东坡是感觉如积水空明,我是在月圆之夜,干脆直接跳到水中游泳了。月下游泳,不亦快哉。

  (未完待续)

  最近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彼岸风景》,是我过去几年在环球旅途中观察和思考的记录。且行且思,随时记录,是我的生活习惯,很高兴能把这些文字跟大家分享,希望大家喜欢。

  “旅行,重塑了我对人生、对生活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旅行,让长江边那个曾经梦想着去远方的少年,眼界变得更加辽阔。所以读到这本书的每一个你,不要顾虑太多,出去走走吧,且思且行,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