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闲话丨颠簸在缅甸大地上

俞敏洪

2020-01-02 13:23

  车行大地

  今天行程的安排是从仰光开车到蒲甘,两地之间有四百多公里的距离。原来的安排是坐飞机过去,但我坚持要贴着缅甸的大地过去,走一下当初中国远征军走过的部分路线,也能够更加贴近了解一下缅甸的风貌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状态。没想到涛哥听说后也很兴奋。他说自从来来缅甸工作之后,商务匆忙,还没有开车深入了解缅甸,如果这样的话他可以和我一起行走,对他未来在缅甸的工作和发展也会有重大的好处。于是一拍即合,从飞机改成汽车,坐车行走大地。缅甸的道路十分崎岖,尽管也是柏油公路,但各种高低不平,为了确保一路不出问题,旅行社特意安排了两辆丰田越野车。

  在出发之前,涛哥通过协调,安排了我们去拜见缅甸僧王。僧王叫库玛拉·毕万萨,现年90岁。我上网搜了一下僧王的资料,没有找到他的平生介绍,但发现僧王和中国的联系还很密切,来过中国不少地方进行交流和佛事活动,到过北京、上海、陕西等地。

  早上8点,我们带上敬献的贡品,包括毯子、食品、日常电器等,再包上一点捐赠的现金,一起到缅甸佛教协会所在地,去拜见僧王。我是虔心而去,为了见僧王,早上还沐浴了一番。到了地点,赶紧脱鞋脱袜,双手合十,随着来引领的僧人,一起轻手轻脚走到二楼。

  僧王在二楼靠窗而坐,神态自若,见到我们双手合十问候。我们跪下面向他而拜,以示恭敬,然后献上我们的贡品。僧王用巴利语问候我们,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他说,自己已经90岁了,一心向佛,为民祈福,现在身心健康,内心愉悦。

  我说能不能问一些问题。他说什么都可以问。我就问:你从小时候出家,到今天有没有后悔?他说后悔没有,但动摇是有过的,但看到众生疾苦,就坚持下来了。我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他是怎么样能保持今天的健康状态,他伸出两个手指说,一是吃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二是吃东西要有节制,不能超量。因为老人家德高望重,所以除了一些简单的修炼问题之外,就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

  老人家是一个很随性的人,没有装模作样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很随和通透。我问老人家能否一起照个相,他欣然答应了,还为了让照片光线好一点,专门站起来,移到另外一面,好让我们一一照相。照完相,我们恭谨而退,继续我们的旅程。见完僧王,我有所领悟:人的一生,都是修炼自己,然后帮助别人的一生。只有这样,人生才可以说是接近圆满。

  坐上越野车,我们一路向北。走上缅甸唯一一条号称是高速公路的道路。其实,这条路在中国相当于一条二级公路,到处都是路口,连牛车都可以上来,两边也有民居村庄,孩子们就在马路边上玩。道路高低不平,我们坐在车里被颠得七歪八斜。一上路就有点后悔开车走。我本来就有腰椎间盘突出,从仰光到蒲甘要走9个小时左右,这一路上一定被颠得浑身散架了。不过后来走着走着居然习惯了颠簸。我还在上下颠簸中,一手抓着车把手,一手拿着《国殇》开始阅读。这本书厚达五百多页,我居然一路上看着马路两边的风景,在到达蒲甘的之前把这本书读完了。

  缅甸基本上还是个农业国家,沿路没有像样的城市,连像样的村庄也不多见。缅甸是以生产水稻著名的,本来以为沿路一定是稻花飘香,水稻田一望无际。但实际上没有看到成片的水稻田。也许我们走的路线不在水稻产区,可能更多的是在沿伊洛瓦底江一带。我们的这条路从缅甸中间南北贯通,把仰光、东吁、内比都、曼德勒等重要地点连接了起来。

  沿路的风景大同小异,马路两边基本都是茂密的植被,视野伸展不了太远,很多土地还没有开发出来,像荒地一样杂草丛生。从南到北,土地湿润程度下降,到了蒲甘地面,土地就更干了。蒲甘地区,即使在雨季也很少下雨,这就是为什么蒲甘的千座佛塔,能够保存上千年而基本上没有损坏的原因。

  回头想想,一路的颠簸还是特别值得的。不仅仅看得更多,而且因为贴近大地,内涵更加丰富。一个人经历和感悟的丰富性,和你在一件事情上所花的时间,和参与的深度,有密切的关系。现代社会表面上让人超高效率地运营和生活,但实际上留着我们内心的,往往是经历事情后,空空如也的失落感。

  东吁古城

  要不是路上涛哥说,东吁古城就在路东面十几公里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东吁古城就在旁边,而且我也不知道东吁,就是我们远征军历史中所说的同古。

  上面的文字中我已经提到了东吁王朝,我们再回顾一下之前的文字:

  “东吁王朝(1531年~1752年):在13世纪时蒲甘王朝被蒙古人灭亡后,缅人南移,到了缅甸中部的东吁。这个时候,上面有小小的阿瓦王朝,下面有混乱的勃固王朝,其实都是小国家。加上现在的东吁王朝,实际上形成了上中下三国鼎立的状态。但东吁王朝的领袖,比较善于经营,合纵连横等手段都用上了,最后在16世纪把其他二个国家都灭掉了,统一了缅甸。但后来过分扩张,征服了暹罗的阿育陀耶王朝,劳民伤财,弄得国力空虚,于1752年被孟族所灭。”

  可以看出,东吁王朝有过一段实力比较雄厚的时期,现在叫东吁的这个地方,就是当时的都城,所以当涛哥提到东吁,我们就决定一定要拐到东吁古城看一看。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读到了《国殇》中的同古战役这一章。

  如果你打开Google地图或者百度地图,进入东吁,你就会发现有一个四方形的水系,那就是古代东吁都城的护城河。护城河的每条边几乎都达到了二公里,可以想见当初东吁古城的壮观。护城河内的城墙已经荡然无存,但护城河还在,依然碧水荡漾。我们本来以为城里面还有一些古迹存在,但开车进城后,除了普通街道,寻常百姓人家,好像什么遗迹都没有留下。我当下脑子里就响起了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由于顺道过来时间也很紧张,在古城里基本就没有下车,转了一圈就继续上路了。

  但东吁对于中国远征军有特殊意义。这个古城,是著名的“同古战役”的发生地。

  1942年1月日军攻占仰光,从仰光开始向北推进,同古(东吁)是推进道路上的必经之路。为了阻遏日军,1942年3月19日,中国远征军200师,在师长戴安澜(戴安澜将军后来牺牲在缅甸)领导下,发动了同古战役。蒋介石要求200师不惜代价死守同古。而主力第5军迟迟未到,造成200师牺牲很大,英军懦弱撤退,又将右翼空开,造成日军包围200师。200师孤军无援,只能主动撤出同古。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第200师在师长戴安澜的指挥下,先行入缅,士气高昂。军运卡车上贴满了用中缅两国文字书写的标语:“中国军队为保卫缅甸人民而来!”“缅甸是中国最好的邻邦!”等标语,但缅甸的老百姓却不断向日本人通风报信我军的情况。原因是缅甸人把英国人看作敌人,把日本人看作来解放他们的朋友。而中国是和英国联合,所以也被当作敌人对待。没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和拥护,我们能够胜利的机会就大大降低了。

  《国殇》里讲了一个故事。缅甸人和日本人一起,假装都是缅甸老百姓,来到我军的阵地前面,幸亏有人识破了这一诡计,发现中间的那些人不会讲缅语,先发制人,否则定会带来重大伤亡。同古一役,日本军队伤亡了500多人,中国军队伤亡了2000人左右,最后以中国军队北撤结束。

  中国远征军后续又打了一系列的战役,大部分都是失利的。只有孙立人将军指挥新三十八师的仁安羌战役,是远征军唯一的大胜仗,更是一个奇迹。新三十八师以1121人的兵力,击败七倍于我的日军,救出了七倍于我的英军。我们前面说过,英国人看见日本人就跑,结果在仁安羌被日军包围,反过来求助中国军队解救。中国军队的指挥系统,曾经就要不要救的事情有不同意见,最后孙立人力主救援,带着部队孤军奋战,一举取得了重大胜利,孙立人也由此成为世界著名的战斗英雄。

  我们的车行走在这片战火洗礼过大地上,想着十万中国军人在这里的浴血奋战,这片土地对于我们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内比都

  内比都是缅甸的首都。

  估计没有几个人知道内比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内比都是缅甸的首都。

  2005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缅甸军政府突然决定把首都迁往内比都。那个时候,内比都是一个只有几个村庄的荒地。

  世界上在一块荒地上重建首都的国家,没有几个。我所知道的只有三个国家。美国专门建了华盛顿,澳大利亚专门建了堪培拉,巴西专门建了巴西利亚。这三个国家转移首都还算成功,或多或少变成了一个新兴城市,但堪培拉和巴西利亚,到今天城市人口也没有满员。迁都成功有三个要素,要么人口能够比较方便的迁移过去,要么就是国家经济实力比较雄厚,要么就是为了重新选择战略要地。我个人想了想,好像缅甸迁都,这三个理由都不太沾边。也许选择战略要地是其中的理由,但到今天也没有看出端倪。

  我们要开车经过内比都,那就没有理由不进去看一看。涛哥说内比都有中国一些驻缅公司的办事处,刚好顺便吃个午饭,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快下午1点了。拐上去内比都的道路之后,一会地图上就已经显示到达了内比都城里,但放眼望去,除了几条交错的马路之外,好像什么房子也没有。

  树丛掩映中有几个宾馆,看上去像郊区的度假村,再往前开,有几处房子像村庄一样。过了十几分钟,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这里倒是有几栋楼房,中国一些公司的办公室和宿舍在这里面,但周边都是荒地,看不出城市的痕迹。上楼看到远处有一个大金塔,是模仿仰光的大金塔建的,但周边也没有什么建筑。

  可以看出来,迁都已经十四年了,内比都作为首都,还没有真正建设起来。未来要快速建设起来,需要缅甸的经济先起飞。只有有了足够的钱,基础建设才能够迅速起来,然后其他资源才能够跟上。

  世界的运营,有其自然规律,任何违反规律的事情,一般都会带来比较糟糕的结果。经济要遵循市场规律运营,这已经是一个常识,但偏偏很多时候,会有人认为,自己比自然规律更加聪明。缅甸的军政府,对于经济发展各种人为规划,就是不愿意按照经济规律办事,结果把缅甸从东南亚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变成了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但愿以后缅甸的领导者,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让缅甸人民能够走向富裕的生活。

  也许很多年后,内比都会变成一个热闹繁荣的首都,这是我们真诚的祝愿。

  蒲甘—夕阳凭栏

  一路崎岖赶到蒲甘,居然赶上了落日余晖。要欣赏蒲甘千座佛塔的美丽,非在日落和日出的霞光里才能体会到亘古的壮美和苍凉。

  我们住宿的酒店,叫Aureum Palace Hotel, Bagan,这是造在佛塔中间地带的一座宾馆,最大的特色是模仿曼德勒王宫的瞭望塔,建了一座高达十层的、可以容纳上百人到楼顶瞭望四周壮美景色的平台。要知道这一整片地区现在都是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区,是不允许再建造任何建筑的。

  过去,蒲甘的大部分佛塔都是允许人爬到顶部去的,所以你在网站上打开有关蒲甘佛塔的照片,最多的就是在朝霞或晚霞中,一群人在塔顶观看景色的照片。作为遗产保护后,再也不允许人随便爬到塔顶上去了。

  这样人们如果想要极目远方,就只有两个办法了,一个是到这个Aureum酒店,爬到顶楼上去看。住店的旅客免费,其他旅客买票上去。还有一个就是早上起来坐热气球,和气球一起升上天空,同时上升的,还有冉冉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因为热气球比较贵,所以更多的人会到这个酒店的楼顶来感受极目天地,佛塔云烟的壮美景象。

  太阳已经快落山,我们到达后根本就来不及先办入住,直接就冲进了瞭望塔。服务员拦住我们要票,我们说是住店的客人,还没有办入住,也就让我们登上楼顶了。我们非常幸运地赶上了最后一抹夕阳,挂在像白练一样逶迤的伊洛瓦底江上空。

  夕阳下面就是几乎一马平川的蒲甘大地,由田地、树木和佛塔交相辉映组成,平铺开去,一望无际。佛塔散落隐掩在树丛田地间,并不像照片上显示的密密麻麻,反而看上去各自有点孤零零的感觉。但其实极目所望的范围内,就有大大小小上千座佛塔。随着夕阳隐没,天地开始变得昏暗,那种在暮霭中佛塔的历史感、沧桑感和沉重感,只有亲历氛围的人才能有切身的感受。

  为什么那么多佛塔?我在前面讲到蒲甘王朝历史的时候讲到了。蒲甘王朝的第一代国王阿努律陀,把上座部佛教定为国教,从此就开始了几代国王建设佛塔的风潮。我们中国对于佛教的信仰,表现形式是建寺庙,随着形式的不断完善,就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那样进门有四大金刚,然后大雄宝殿、然后藏经楼,两边有厢房供和尚和香客居住的格局。所有有人开玩笑说,中国的寺庙是中国古代最大的连锁店,布局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大有小而已。

  缅甸对于佛教的信仰,不是通过建庙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建塔来实现的。任何人家都可以建塔来体现崇拜,同时为家人祈福。有钱人家建大塔,无钱人家建小塔,塔里面供奉着佛陀塑像。最兴旺的时候蒲甘的佛塔达到了上万座,那简直就是佛塔的森林了。中国佛教最兴旺的朝代之一是南朝,梁武帝为了弘扬佛教,亲自到庙里当和尚。但即使这样,也就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而已。所以蒲甘王朝对于佛塔的狂热,我们如果用一句现在挂着嘴边的感叹,那就是:“简直疯了”。

  下得楼来,我们办理了宾馆的入住。除了瞭望台,这个宾馆住的房子,都是一到二层的小楼,散落在石子小路的两边,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总共也就几十栋房子,所以能够入住的宾客并不多。宾馆有露天游泳池,游泳池水能够倒影出远处的佛塔,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美感。

  我们放下行李后,又回到瞭望塔上的餐厅吃晚饭,整个餐厅除了我们一桌人,没有任何别人打扰。当地的吉他歌手唱着节奏缓慢的歌曲,刚好映衬了这样的氛围。我们举着杯中的红酒,看十六的月亮慢慢升上天空,又大又亮,整个大地都蒙上了一层银色的月光。月光下所有的佛塔都隐匿着自己古老的身影,似乎是一群已经劳累了一天的老人,在月色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未完待续)

  最近刚出版了一本新书《彼岸风景》,是我过去几年在环球旅途中观察和思考的记录。且行且思,随时记录,是我的生活习惯,很高兴能把这些文字跟大家分享,希望大家喜欢。


  “旅行,重塑了我对人生、对生活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旅行,让长江边那个曾经梦想着去远方的少年,眼界变得更加辽阔。所以读到这本书的每一个你,不要顾虑太多,出去走走吧,且思且行,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