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未真正读懂《月亮与六便士》
2020-08-27 22:18 新东方大愚文化 田中原老师
1919年,彼时的世界刚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中走出,巴黎和会试图重新梳理世界的秩序,现代主义的浪潮正在重新审视着人类的文明,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在破旧迎新,人类历史迎来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万象更新的年份,一本带着浓重维多利亚时期现实主义气息的老派小说于4月15日问世。
这本逆势而生的小说不但没有被现代主义的大潮淹没,反而彻底奠定了其作者的文坛地位,更在问世的100年间征服了全世界的一代又一代读者,其作者本人也称成为许多人心中最喜欢的作家。
这本书就是《月亮与六便士》。
其作者是生前就靠写作获得了财务自由、却饱受同代评论家攻讦、一生都未走出母亲去世阴影的“故事圣手”——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月亮与六便士》可能是当今中国读者最熟悉的外国名著之一,在各大图书排行榜上,这本书无论从评分到销量,都好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本书仿佛是切中了时代的集体无意识,当其他名著都成为“课外拓展”“学生读物”的同义词的时候,这本书却像一本专门为这个时代所写的畅销书一般风头无两,人们自发阅读,口口相传,被震撼,被感动,被征服。
对于这部脍炙人口的作品,人们现在已经有相当多的共识,比如大家都知道故事的人物原型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也常常会引用书中的“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以及作家刘瑜的那句“满地的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这两句话,来表达这本书的神髓。
许多人把它看作一个梦想与现实角力,对精神的追求最终战胜了物质的束缚的励志故事。
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自由与勇气”的故事,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选择自己最想为之努力东西的自由。
更多的人说,这个一个诠释了“真正的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这一生”的故事。
然而,读过原著的读者可能会意识到,整本书里既没有出现月亮与六便士这两个意向,书中的叙述者“我”对于男主角斯特里克兰德的态度也相当暧昧——既觉得他非常可恶,但也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读完全书,最真切的感觉或许并不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精神与物质的对立,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五味杂陈,既会为斯特里克兰德离经叛道、冷漠麻木的个性感到愤怒,又会对他的偏执与天才感到敬畏。一种是非难辨的复杂之感会溢满全身,对故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好轻易下什么结论。
而且更重要的是,书中的很多内容,似乎笼罩着一层难以看透的神秘面纱,比如本书最后的那个段落:
“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
相信很多人都对这最后一段有点摸不着头脑,然而这段话某种程度上却隐含着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钥匙。
作为一部风靡世界、雅俗共赏的作品,对这部作品当然可以有各种解读,但是回到100年前这部作品诞生的那一刻,毛姆究竟想在这本书表达什么核心思想呢?
想理解《月亮与六便士》,我们需要先去窥探一下毛姆这一生中的“元作品”。
莫言曾经说过,一个作家一生中的所有作品本质上都写的是同一个故事。不同的情节展现的都是这个故事的不同侧面。
而展现这个故事的作品,就是一个作家的“元作品”,而这部作品通常是自传性质的。这部作品会成为作者人生和其所有作品的一个纽带,他是这个作家的“核”,是他一辈子的心结,里面所渗透的主题也常常会出现在其他作品中。
1915年,毛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自传体小说《人性的枷锁》出版,这本书他将自己40年的人生总结、解构、重组,这里面有毛姆完整的童年的悲欢,8岁时母亲的去世是他一生中难以愈合的伤痛。以至于晚年在一次活动中朗诵这本书的第一个章节时,耄耋之年的毛姆竟像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而这部反映毛姆成长经历的“元小说”与《月亮与六便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人性的枷锁》出版后,《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刊载了一篇匿名书评,文章对《人性的枷锁》这本书进行了评论,里面谈到了书中的主人公菲利普·凯里,认为“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
显然,这句话击中了对评论一向不屑一顾的毛姆。
四年之后,毛姆就用《月亮与六便士》命名了他的下一部作品。
换句话说,《月亮与六便士》某种程度上是对《人性的枷锁》的回应。
在《人性的枷锁》中,主人公菲利普在8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并从此在叔父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悲惨的童年让他性格变得敏感、孤僻,他的一生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
在《人性的枷锁》中,有一个特殊的段落,这个段落几乎将《月亮与六便士》的情节大框给勾勒了出来。
在小说中,菲利普在巴黎波西米亚社区跟几个学绘画的朋友交谈时,听朋友提到过一个古怪的画家: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曾经是个brasseur d‘affaires,我猜你们英语里叫’证券经纪人‘。他有老婆和孩子。他把一切都抛弃了,只想当画家。他离家出走,在布列塔尼住下来了,开始画画儿。他没有钱,差点饿死。”
“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样了?”菲利普问。
“哼,他把他们遗弃了。他离开了他们,让他们自谋生计。他对老婆孩子的行为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一直都像十足的无赖;对待那些帮助过他的人——有时他只是靠朋友们的善心而免于挨饿——他的态度简直太恶劣了。可他碰巧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这里面描述的画家不是别人,正是保罗·高更。
毛姆在1905年的时候就听说了高更的一些轶闻,他对那位神秘的、才华横溢的画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四处打听关于高更的消息。
他后来于1916年亲自抵达了高更病殁的塔希提岛,甚至是看到了高更画在一扇门上的画作。他向岛上的当地人打听高更在岛上的时光,这段情节也被毛姆化用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
因此,与其说毛姆是用了“假他人之口来丰满男主角斯特里克兰德的人物形象”的手法,不如说,他是忠实地还原了自己对高更一生的探索经历。
童年的伤痛让毛姆变得细腻敏感,19世纪末、20世纪初动荡的世界局势更强化了他对人生意义追寻的执念。
他对哲学颇有研究,深受叔本华、弗洛伊德的影响;他的私生活很不检点,男女通吃,和有妇之夫偷情,唯一一段婚姻和唯一的女儿都与爱无关,而是被“设计”出来的。
小说处女作的成功,让他弃医从文,想以写作为生,但直到34岁濒临放弃之时,才终于凭借剧作红透半边天,但直到写《人性的枷锁》之时,他也从未受到文坛的认可,他的哥哥哈里更是因为想当作家却缺乏才华,而服毒自尽。
在度过起起伏伏的半生之后,毛姆将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写进了《人性的枷锁》,故事中菲利普在经历了宗教、爱情、金钱、艺术创作等一系列挫折后,他最终选择卸下人生的枷锁,归于平淡,跟一个普通的女子结婚,走上了平凡之路。
菲利普意识到:“一个人男人从出生、工作、结婚、生子到离世,这种最简单的人生格局同样是最完美的。”
这是毛姆对自己40年的总结,但是读者却并不买账,他们认为菲利普归于平凡并不可信。
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对传统价值的信仰,人们陷入空前的精神危机。这种思想的转变也体现在了毛姆对人生的进一步思考上。
于是,在四年后的《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结合了高更的生平,给出了一个与《人性的枷锁》完全不同的答案。
他塑造了一个完全不被任何枷锁桎梏的灵魂。一个癫狂的天才,一个油盐不进的偏执狂。
毛姆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揭示了从《人性的枷锁》到《月亮与六便士》的主题变化。这篇文章他本打算作为《月亮与六便士》的前言,但最终未能成行。
文章中说道:“在我小的时候,人们让我嘲笑那些只顾着抬头找月亮而看不见自己脚边六便士的人,但是成年之后,我不再那么确信那种做法真的有那么荒唐了。让愿意捡起六便士的人去追寻月亮,似乎是最引人发笑的消遣。”
因此,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整合了他对高更人生片段的记忆(高更的真实人生与男主人公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发挥自己高超的讲故事的能力和对人性幽微的洞察,塑造出了斯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个前半生一直在捡“六便士”证券经纪人,却在40岁的时候,突然抛弃子,跑去追寻“月亮”。
这种从中年才开始的灵魂追寻,很像是《老男孩》《飞驰人生》《杯酒人生》《阿甘正传》那样的中年危机桥段,却又很不一样。我们看到的大部分同类的文艺作品,要么是在一瞬间的绚烂后,重回平淡与生活和解,要么是走出了内心的阴影,迎来了新生。
但是《月亮与六便士》不是。
斯特里克兰德丝毫没有与生活和解的意思,他要彻底摆脱“生活”这个词所带给他的诸多束缚,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不关心任何事,良知、法律、道德对他统统不起作用,“他像一个涂满了油的摔跤手,你抓不住他”。
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获得谁的认可,他也不想受任何道德与责任的禁锢,只是为了做而做,并在塔希提岛上实现了终极的自由和艺术的巅峰——然后把一切付之一炬,将一切归于最极致的纯粹。
试问:这样的人世界上真的存在吗?
答案是否定的。
纵使作为原型的高更,与斯特里克兰德相比,都太有人性,太善良了。
事实上,高更虽然也做出了类似的疯狂举动,但其实他很关心他的妻子和儿女,甚至希望自己靠艺术为她们挣到更多的钱,让她们以后能到塔希提和他团聚。高更不断分析自己的画作,甚至还搞小规模的画展,他喜欢画画是真的,渴望成功、关心家人也是真的。
但斯特里克兰德完全不是。
从逃离的那一天起,他对自己的家庭就没有任何感情了,他也从来不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任何评论,他非但不想出名,甚至临死前还把一生的杰作付之一炬。
这个人物的极端、乖戾的性格,也成为了许多同时代评论家诟病这部作品的一个理由,即毛姆没有给出可信的动机,让人相信斯特里克兰德的这种转变。
然而,毛姆却是故意这么处理的。
一来他的写作信条里就有“不写自己不熟悉的事”,书中他也多次强调艺术家的内心旁人无法准确理解。
二来,斯特里克兰德本身其实是一种极致的意向,是一个寓言的符号,代表着现代文明下,一个个体所能达到的自由与反叛的极致,一种“与大众完全不同的生活”的极致的想象。
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的代表作《樱桃的滋味》也用了类似的手法。一个一心寻死的男人先后邂逅了各种各样劝说他别轻生的人,有人从道德角度劝说他,有人从伦理角度劝说他,有人从宗教角度劝说他,但——整个故事并没有提到这个人为什么想自杀。
导演阿巴斯坦承,无论他想出任何“非自杀不可的理由”,现实中都一定有特定的回答能反驳,但是有的时候,人就是“一心想死”,这种理由并不是其他人能想象、能揣度的。
斯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
作品中的“我”,对于他为什么做出如此癫狂的行为只是进行了推测,但是真正的原因却无从知晓。
然而,也正是没有给出真切的原因,却让一代又一代读者能成功“带入自己的理由”,对于个体来说,“非做一件事”不可的理由在外人看来常常是无法理解的。因此,没有给出理由,或着纯粹归结于艺术的神秘力量,反而是一种“最普遍的理由”。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月亮与六便士》在那个时代试图表达怎样一种主题了。
如果说《人性的枷锁》是毛姆在回顾自己40年的人生后,发现“平凡、妥协、入世”才是最完美的生活模式的话,那么《月亮与六便士》就是另外一种极致,毛姆用这两部小说将“这一生该如何度过”这个问题展开了一幅长长的画卷,画卷上有各种坐标,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月亮”与“六便士”的具体情形对号入座。
它本质上也回应了高更在塔希提岛上的最后一部作品的主题: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显然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在书中还是假“我”之口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你认为你应该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应该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那么毛姆本人是更倾向于“月亮”还是“六便士”呢?
从书中我们看到,毛姆对斯特里克兰德持有一种“既厌恶,又叹服”的态度,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对他自己一生的真实感想。
靠艺术创作流芳百世的人很多,但更多的是像梵高、高更、司汤达那样,在世的时候不如意,死后才能得到后世的认可。
但是毛姆却不一样。
他在世的时候就是“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靠剧作就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一生著作等身,游历四方,可谓是依靠追逐月亮,最后实现了月亮与六便士的双丰收。
然而,和高更,和斯特里克兰德一样,他真正渴望的却是另外的东西。
这个答案直到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才真正揭晓。
“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
这句看似跟全文都没什么关系突兀结尾,却将毛姆一生的心结轻轻挑开,仿佛没有这样一句话,这篇小说根本不值得写一样。
这句话表达了毛姆对自己10岁以前童年的深深眷恋。
翻译家李继宏老师曾这样诠释这句话的含义:
1884年,毛姆的父亲在巴黎亡故,年仅十岁的他随即被其叔父亨利·毛姆接到惠特斯特布尔。惠特斯特布尔是伦敦东南肯特郡出产各种海鲜的小镇,全盛时每年输送往伦敦的牡蛎超过六千万只,因而有“牡蛎之都”的美誉。
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牡蛎很廉价,一打只卖四便士,是贫困工人阶级补充蛋白质的重要来源。但1875年以后,产量下降促使其价格逐渐上升,每个售价涨至大约一便士。
在毛姆撰写《月亮和六便士》的1918年,伦敦市场的牡蛎零售价是每个四便士。“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牡蛎的日子”,就是1875年到1885年之间那段岁月。
1875到1885,那是毛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的童年在10岁那年,随着父亲的去世就彻底结束了。
在毛姆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是自己人生头10年那样的日子,是有母亲呵护,父亲陪伴的日子,是那些充满爱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宛如“六便士”一般世俗平凡,却是毛姆内心最鲜活的明月,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那一枚六便士。
然而,当这枚最珍贵的六便士丢掉之时,他的命运也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文学之月”,命运让他“着了魔”,让他一生都在这轮圆月上涂涂抹抹,难以自拔,他希望能重新绘出曾经那枚最珍贵的六便士的模样。
如果能拿回那一枚六便士,我愿意用月亮、财富、名声……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去体验,去感受,哪怕一秒钟也好。
对于月亮还是六便士,我想这就是毛姆内心真实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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