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的前世、今生与谜底
2020-11-12 16:23 大愚文化 田中原
众所周知,《小妇人》是西方的经典名著,但它又远远不止是一部传统意义上“名著”。
它是《老友记》里瑞秋最喜欢的书,它是“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莉拉和埃莱娜灵魂的避难所,它是激励J.K.罗琳成为一名作家的精神食粮。它是一代又一代女孩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是女孩、女人们共同的梦与回忆。
《小妇人》虽然挂着名著的头衔,但却没有如《红与黑》《白鲸》等同代前辈那般曲折的发迹史。它几乎是甫一问世就洛阳纸贵,首印的2000册被一扫而空,印刷厂的产能甚至都无法满足读者旺盛的阅读需求。
作者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Louisa May Alcott)在受尽了半生的贫困后,终于靠这本书一炮走红,变得家喻户晓,在有生之年就拿到了天价稿酬,几乎靠一己之力,改变了家庭长期入不敷出的命运。
奥尔科特也并没有像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是在几个月的时间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两卷本的《小妇人》。特别是第二卷,在无数读者苦苦期盼下,她仅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创作,让人怀疑即使在这个时代,她也能成为出色的网文写手。
从各个方面看,《小妇人》都没有一般世界名著的那种深沉,也不像某些传世经典一样高冷。一代又一代少女争相阅读它,为男女主角劳里和乔没能在一起而捶足顿胸、暗自垂泪,同时也从中汲取养分,获得独立自主的勇气,并将里面的精神、教益、气质融入自己的个性之中。
那么这部风靡世界150多年的经典名著,到底有着怎样的经久不衰的魅力呢?
《小妇人》的前世今生
一切的一切,还要从一个名为布朗森·奥尔科特的男人说起。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可能早已对“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大哉问不感兴趣,甚至已经习以为常。比如一夫一妻制,比如社会存在等级,比如私有财产不应该受到他人侵犯,比如世界上各个国家各自为政……这一切之于我们就犹如大海之于鱼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社会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但实际上,在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随着各种思潮的兴起和新移民的涌入,人们对于如何在这一新兴国家建立一种“人类的理想制度”绞尽脑汁。人们相信,比起现行的资本主义制度,世界上存在更好的人类组织方式。
在这一时期,美国的很多地方都兴起了各式各样的乌托邦小型实验社群。简单来说,就是大概几十人来到一片农田或者岛屿上,大家按照一种特定的制度生存,这些制度规定了人们的饮食、财产分配、男女交往、耕种劳作,这些大胆的实验者希望探索出一条人人平等、没有压迫、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机制。
其中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就有一个著名的乌托邦实验社群,叫作果园公社。果园公社的创办人就是这个名叫布朗森·奥尔科特男人。
布朗森在人生早期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正规教育,但是却自学成才,在哲学领域颇有造诣,是爱默生超验主义的坚定支持者,并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社会改良和教育改革。
他后来娶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名为艾比·梅(Abby May),两人生了四个女人和一个儿子(出生后不幸夭折)。四个女儿分别是:安娜·布朗森·奥尔科特、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伊丽莎白·奥尔科特、阿比盖尔·奥尔科特。
果园公社像大多数乌托邦社群一样,在坚持了数月后就草草关闭,乌托邦实验宣告失败。而这种“实验--失败--再实验--再失败”的循环,正是布朗森·奥尔科特一生的缩影。
无论是在社会改良领域还是在教育改革领域,可以说,布朗森·奥尔科特的理念都是比较先进的,他也是美国著名思想家爱默生、《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红字》的作者霍桑的挚友,他们组织了一个“超验主义俱乐部”,经常一起讨论超验主义哲学。
但正是由于一生都致力于心中的理想,布朗森·奥尔科特并没有给妻子和女儿们带来好的物质生活,一家人常年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并且多次搬迁,颇有点流离失所的感觉。
布朗森虽然也出去演讲、上课,但是收入微薄,常年处于无业状态,后来的房子还是靠朋友爱默生的资助才有了着落。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奥尔科特太太承担起了家庭经济方面的重任,特别是二女儿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为了资助家庭,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女佣、家庭教师、裁缝等。
布朗森·奥尔科特虽然事业上接连受阻,但却把自己那一套教育理论用在了培育子女上,并且他的朋友爱默生、梭罗也会给他的女儿们一些指点。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很小就对写作产生了兴趣,并大量阅读。不过当时为了供养家庭,她写的竟是一些好卖钱的血腥惊悚的哥特风格故事。
写作对于路易莎来说,并不仅仅是兴趣,更是苦难、压抑生活的一个出口。
为了养家,她做过太多的工作,虽然她立志在“艰难的世道闯出一条路来”,但她遭受的挫折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曾因与剧院女演员争吵而将剧本付之一炬,也曾因为丢失作品想到自杀。直到后来,她读到了勃朗特三姐妹的传记,发现自己与她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才坚定了走写作之路的决心。
不过最让她心碎的还是童年的解体。
随着热爱戏剧表演的大姐安娜出嫁,和自己最投机的三妹伊丽莎白的病亡,她意识到,曾经最温暖美好的姐妹情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画下了休止符。
1861年,美国内战爆发,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前往华盛顿联邦医院担任了6个星期的护工,并于1863年完成了第一步严肃的作品《医院速写》(Hospital Sketches )。
罗伯特兄弟出版公司的编辑托马斯·尼尔斯非常喜欢《医院速写》这部作品,她建议路易莎·梅·奥尔科特能为女孩子们写一部书,因为当时市场上的青少年读物几乎清一色是写给男孩子的,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接受教育,这个市场空白急需弥补。
但一直写各种惊悚短篇小说的路易莎却对这个点子并不感冒,她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男孩子,“假小子”也是她一直以来的风格,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为女孩写故事。
路易莎曾对朋友坦言:一直以来我都是为男孩写故事,我除了我那几个姐妹之外对女孩根本一无所知。
有趣的是,路易莎的父亲布朗森·奥尔科特因为自己长期不得志,并且他发现了自己女儿的写作才能正初吐新芽,他就建议她写一些对孩子有意义的故事,替自己张目。
他还咨询了托马斯·尼尔森能不能出版路易莎那样的作品。
托马斯·尼尔森不光是个市场目光敏锐的编辑,他还十分精明。他见布朗森有意让路易莎写一些严肃作品,于是便顺水推舟,说我正想让她为女孩们写一个故事呢!但她非说自己写不了,您老回去劝劝她。如果能说服她,您老之前不是也想出书吗,我就帮您一起出了。
布朗森听了大喜过望,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说服路易莎。
就这样,路易莎在编辑和父亲的双重催促下,拿起了笔,开始回忆自己曾经贫困但快乐的童年,回忆如今已经物是人非的姐妹们,她开始动笔书写,记忆在笔下开始流淌。
不过,直到这时,她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写一个“女孩的故事”。
她写了几个章节,拿给托马斯·尼尔森去看,说你看吧,我只能写出这种无聊的东西,谁会对我们一家子的琐事感兴趣呢?
托马斯·尼尔森读了读,发现路易莎确实没有故作谦虚,确实没啥意思。就当托马斯本人都开始动摇的时候,他无意中拿回家的书稿却被他的侄女Lillie Almy发现,并急切地追问“这四姐妹后来怎么样了”。
托马斯·尼尔森有点吃惊,他问侄女,你读着感觉怎么样?
侄女说,特别好看啊!
托马斯·尼尔斯有点怀疑人生了,他又陆续把手稿拿给更多的女孩看,她们对书稿的评价相当一致:棒极了!
这听上去很有戏剧性,但正是这些历史上可能也没留下什么姓名的小女孩们,直接促使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决定继续把自己姐妹的故事讲完。
就这样,路易莎彻底消除了“自己写不了女孩的故事”的念想,开始在小屋里没日没夜地写。
此时已经35岁的她开始反复回味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母亲与女儿的促膝长谈,姐妹们一起开“家庭剧场”,自己与喜欢绘画的四妹阿比盖尔的争执,大姐安娜出嫁时自己的心碎,三妹伊丽莎白因为帮助一个穷苦的德国家庭而染上了猩红热,并最终无可挽回地在睡梦中与自己阴阳两隔……
没有人知道路易莎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那个小木屋中写下这些女孩的成长史的,她是否情绪决堤,她是否以泪洗面,她是否感时伤逝,她是否因此找到了平静……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本书的第一部刚一上市就销售一空。在读者热情的响应下,路易莎又用三个月的时间,叙述完了四姐妹后面的命运,一代经典就在这种热烈与匆忙的节奏中,来到了这个世界。
少女们读它,商人、律师也读它,人们争相讨论为什么女主角乔最终拒绝了男主角劳里,那一抹憾恨与唏嘘,就如《红楼梦》中“宝黛”没能终成正果一样,成了人们心中永远的一个心结。
成名后的路易莎终于摆脱了困窘的生活,她终于有能力支撑自己的家庭了,她还为一直以来都有一点嫉妒的四妹阿比盖尔·奥尔科特提供了去欧洲学习绘画的学费。
阿比盖尔虽然名气远远不如她的二姐,但也算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但她的命运在人生39岁那年经历了一次巨大的起落。
1879年,阿比盖尔在生完女儿“Lulu”的七个星期后,死于产后发热。临终前,因为她知道丈夫因经常出差无法照顾女儿,她将女儿托付给了二姐路易莎。路易莎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一边写《小妇人》的续集《乔的男孩》(Jo's Boys),一边抚养着外甥女“Lulu”。
极为耐人寻味的是,路易莎的一生似乎与父亲的命运有着奇妙的呼应。
布朗森一生想要传递的教育理念,最终通过对女儿的教诲,在《小妇人》中得以流传后世。
路易莎出生那天,正好是布朗森33岁的生日;而布朗森于1888年3月6日去世,就在两天后,路易莎·梅·奥尔科特死于中风。
她去世的时候,当年的奥尔科特一家只剩下了57岁的大姐安娜,外甥女Lulu当时只有8岁。安娜先是抚养了一段时间Lulu,后来Lulu和父亲在欧洲团聚,直到1976年去世。
大姐安娜于1893年离世,至此,奥尔科特一家的故事在今生完成了最后的段落。
四姐妹除了“四妹”阿比盖尔安葬在巴黎外,三姐妹和父母都安葬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康卡德镇的睡谷墓园(Sleepy Hollow Cemetery ),他们生前的邻居--爱默生、梭罗、霍桑等康卡德镇的名人也都长眠于此,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互为芳邻。
在现实中,奥尔科特一家的故事虽然在1893结束了,但是在《小妇人》这个平行世界里,马奇一家故事却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不断上演,不断感动着、教化着、鼓舞着世上无数的美好的心灵,激励这一代又一代女性独立自主,追求自己的人生,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一部女孩的成长史诗
《小妇人》一向被看作是“自传体小说”或“半自传体小说”。其名字“little women”指的是从少女到成年女性这一交叠过度的时期。
在了解了奥尔科特一家的生平后,我们不难看出,这部小说几乎就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与父母、姐妹命运的理想化复刻。
小说中,马奇(March)一家的姓氏,是“May”的转换。
大姐安娜就是梅格(Meg),二姐乔(Jo)就是路易莎本人,路易莎的全名是Louisa May Alcott,由于她一直以来都是以“假小子”的风格示人,因此家人常常叫她“Lu”。小说中“乔”(Jo)这个名字,正是类推了小说中乔的全名“Josephine March”。
三妹Beth的全名是Elizabeth March,从名字到后来的命运和几乎路易莎的三妹完全一样。
四妹Amy的名字是从阿比盖尔(Abigail)化用而来。
父亲布朗森·奥尔科特的形象在书中有所美化,他不但前去支援南北战争,而且家庭的贫困被归结于他因为帮助一个朋友导致的家道中落。
书中的马奇先生长期处于缺位状态,这或许正是路易莎对于父亲一心执着于理想、并未对家庭的经济做出太多贡献的一种映射。但与此同时,马奇先生在教育和情感方面又是家庭的支撑。
至于那位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富有的邻居劳里,是以路易莎在33岁在欧洲遇到的20岁波兰音乐家Ladislas Wisniewski为原型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小妇人》的创作如此一气呵成了,它是往昔时光的追忆,它是对童年美好岁月的缅怀,它是对父母培养的感念,它是对成长本身的喟叹。
对于后世来说,书中马奇太太对四个女儿独立自主、坚持劳动、无私奉献、远离虚荣、克服性格缺点等品质的培养是最有教益的部分。
而马奇四姐妹各异的性格,不同理想的追寻、交织与碰撞,也是这部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
书中特别设置了“空中楼阁”这个章节,让四位女孩在闲聊中畅谈自己的理想,而当故事划下句点时,我们看到她们有人实现了理想,有人没能经受住生活的磨难,那种快意与失落,是如此的普遍,如此的常见,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这部小说的很多观念都超越了时代,比如四个女儿各自的价值观有的与主流观念一致,比如大姐梅格最终嫁给了一个踏实但并不富有的男人,但像主角乔就是典型的与当时的主流价值相对抗的角色。
三妹贝思因为身体问题,不能像姐姐们那样有着斑斓的梦想,但是她也在家庭的爱里面找到的归宿。
至于四妹艾米,她可以说是整部小说除了乔和劳里以外第三重要的人物。她和乔一样,很小就坚定了信心,要融入上流社会,并因此刻意培养的言谈举止。她的个性和乔一样强,因此两个价值观迥异的姐妹经常发生冲突,“烧手稿”的事情就是一个缩影。
从《小妇人》两卷本问世起,人们对于乔与劳里的错过,劳里最终选择艾米的桥段始终意难平,类似于中国人对“宝黛”和“宝钗”结局那样难以释怀。
诸如关于“乔是否爱劳里”“艾米是否只是乔的替代品”“乔是否背叛了自己的理念”“乔为何拒绝了劳里却没有始终独身”的讨论在150多年间从未止歇。
但这一切却是作者奥尔科特有意为之。
作为一位倡导女权主义并且终身未婚的女作家,她绝对不希望顺应当时主流价值的期待--女孩子最终的归宿就是婚姻。
虽然最终乔还是和巴尔教授喜结良缘,故事最终也是一个happy ending结尾,但是谁又能说这真的是奥尔科特的本意呢?
于是,我们看到在2019版的《小妇人》里,好莱坞新晋女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十分淘气在故事结尾设置了一个“戏中戏”。
她让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和主角乔在“书”和“现实”两个平行时空合而为一。
在原作《小妇人》中,乔从来没写出过《小妇人》这本书,更没有和出版商讨价还价的桥段,但是在电影结尾,乔抱着新鲜装订好《小妇人》精装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你问哪个才是真实的结尾,我说它们都是真实的。
一个是原著的结尾,一个是奥尔科特真实人生的结局。
而这正是葛韦格在经典名著与时代精神之间找到的一个平衡点:在当今这个时代,对女性来说,每一种选择都值得尊重,无论是梅格的相夫教子,还是贝思对亲情的坚守,抑或是艾米同时用经济和爱情两把尺子丈量婚姻,都没有对错与高下之分。
至于乔,150年之所以要让她回归婚姻,或许是读者的期待如此,或许是出版商的强力规劝,总之,在当时那个光景,如果乔终身未嫁,我们可能看不到《小妇人》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更难以成为一代名著。
人类社会的观念总是不断迭代的,正如布朗森·奥尔科特很多理念并不适用于他的那个时代,因此一生不得志,最终郁郁而终。
但是他的女儿路易莎·梅·奥尔科特显然更聪明,她用作品的“妥协”和个人的真实的选择拉开了一个宽广的选择区间。选择区间里面,既有梅格的选择,有乔的选择,有贝思的选择,有艾米的选择。
当然,在这个区间的背影里,还藏着奥尔科特本人的选择。
至于做何种选择,只留给一代又一代的读着自己去思考和品评,在过去的6个电影改编版本中,结尾都是原著中的大团圆。
我想不是那些导演没有意识到奥尔科特留下的谜语,而是时代的风还不够猛烈。直到2019版的《小妇人》,葛韦格走进了路易莎的内心,给出了一个似真似幻的开放结局,挖出了那个隐藏的谜底。
至于愿意相信哪一个,就留给每一位独立自主的女孩们自行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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