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昆明下了一场弥时日久的雨。

像是头顶的穹顶忽地塌陷了一个角，一场绵长的雨下过了整整两天的周末，直到周一也不见停。

雨不停，生活自然也是不能停的。

于是我只能在灰沉阴冷的早晨顶着潮湿的雨爬出被窝，洗脸时昏昏沉沉地几乎分不清是水声和雨声，又像踩着雨水一样慌忙地整理仪容，然后举起伞来，闷头冲进不肯稍作停歇的雨帘里。

街上与我相似的人不知凡几。

即使下着雨，路上的单车与电动车也丝毫不见减少，再加上突然增加的车辆，城市反而显得更加拥挤起来。折叠伞都是模糊的花色，雨衣都是如出一辙的陈旧的红，而底下的人们还都带着浅色的口罩，偶尔有一两个深蓝或蓝绿色的，便显得格外突兀，让人忍不住稍稍侧目。

雨水仿佛把整个城市的颜色都带走了。

连带着生活的热情、工作的兴致，一时间只觉得喧闹疲惫。

就那样低着头走过十字路口的斑马线时，还不小心让污水溅上了鞋面--虽然鞋子本就算不上整洁干净，心头却还是突然感到有些恼怒。

我顶着密布的阴云忍不住地想：怎么会有人喜欢下雨呢？

当然会有人喜欢下雨的。

他不仅喜欢昆明的雨季，还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他还说--"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在他的文字里，好像所有的花草都比旁人所见的更加茁壮，又好像生活中每一幅景象都被涂上了更加鲜明浓烈的颜色。他就像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那样平凡的活着，但粗朴平实的文字中却溢出扑鼻的草木清香。

读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时，我总是忍不住地想：真的是他所说的这样吗？

栀子花真的有这样浓烈到掸不下衣襟的香味吗？

到了秋天，真的曾经一夜风过，翌日便满地桐叶，高挺的梧桐枝上片叶难寻吗？

夏天冰镇过的西瓜切开时真的会"咔咔"作响，就连眼睛都能感受到凉意吗？

还有那在我眼中总是吵闹而灰沉，仿佛被从天空倾倒下来，只能和着地上的尘埃泥土四处流散的昆明的雨，真的"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吗？

可同样都是昆明，同样是四季不停流转，同样是春天会有暖风、夏天会有骤雨……为何本是同样的一座城，仅仅是因为映在两个人的眼中，便会呈现出如此全然迥异的模样姿态呢？

而这一切，我真的不曾见过吗？

我是曾见过的。

我也曾手脚并用地爬上翠绿的大树，摘下满满一捧盛开的缅桂花，带回家用白色的瓷盘养在水里。这样的话花还能开上许多天，每每路过都能闻到夜色般清凉的幽幽暗香。

滇池边的疗养院里种着一片李树，因为鲜有人知，每到成熟的季节金黄的李子总是结了满树却无人采撷。树上虽然挂着"已打农药，请勿采摘"的牌子，我却总是和伙伴一起偷偷光顾。熟透了的果实饱满而柔软，不过半个手掌大，握在手中好像带着朦胧的暖意，尝起来比别人挑着担子码成小山一般叫卖的李子甜上许多。

在那一片黄李中，有且仅有一株结的是红李，树叶的颜色好像比其他植株的更深一些，紫红发黑的李子比黄李也都大上一倍。但唯有它无论熟到什么程度吃起来总是酸的，所以我们从来不摘它的果子，就让它随意地全跌落进草地里。

从前住的院子池塘边有一株高大的桑树，顺着假山就能轻易地攀上树干的三分之二处。树上每年都会结出深紫透亮的桑葚，院里没有几个孩子能够抵抗这种诱惑。于是那段时间院里的大家都顶着染成紫色的嘴唇和牙齿，一见面就要龇牙咧嘴地展示一番……

与那《人间草木》中所描写的同样的景色，我也是曾经见过的。

我只是走得太快了。

这一切的风景从来都在，只是我忘了驻足。

追逐梦想与未来的路途向来坎坷却充实。在这不断追逐的途中，渐渐只剩天边耀眼的日月星芒、只剩足下蜿蜒的道路和一路上高声喧哗笑闹的人们，而路旁的风景潮水般消退，无声的一切留不住我的脚步，只能目送我匆忙前行去拥抱热闹与盛大。

一路上无数人在说："快一点、再快一点！伸长你的手臂，踮起你的脚尖，快去抓住天际的太阳。"

可《人间草木》却在说："慢一些、再慢一些吧……"

在追逐梦想的路上走得慢一些吧，生活哪能只有繁华盛景而没有清淡小菜呢？

生命是粗朴的一分一秒缓缓流淌，而生活是一粒白米、一杯清水这样层层堆积，是无声而微末、不为人所察觉的一切聚集成塔，我们才能于顶峰之高远眺未来。

就让我们走得慢一些吧，如此才能把每一个脚印切实刻在人生的道路上。

然后记得蹲下身，看一看脚边砖缝中生长出来的茵茵绿草，在那灰扑扑的石砖之中，偶尔也会开出明黄色的一朵小花。

待到再抬起头，会看到咖啡杯上盘旋着乳白的雾气，薄薄窗帘之后的景色像泼墨山水一般潇洒遥远，电脑突然休眠的屏幕上映出自己带些傻气的轻松的脸……

无论走过多少年月，无论注视着多么远大的目标，也别遗失怀中从前拥抱的赤子之心，别忘记生活的艰辛复杂中仍有妙味。人间生草木，世事有清欢，在人生的坎坷中，仍要学会保持豁达与乐观，学会望穿俗世的纷呈，从平凡生活的细碎片段中品味真正的自由与浪漫。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不懈追寻人生广袤，却也能在微末之处谱奏成歌。

而雨过天晴的城市，夕阳正灿烂堪比无价黄金。